(前接《红白孝衣》第三章(2))
学习呢,没有竞争对手的 ,经常获奖,铅笔盒由免费的针剂盒(跟村里合作医疗的赤脚医生要)到铁的铅笔盒再到全县数学竞赛获得的村里小伙伴都没见过的软软的塑料盒,盒盖带有吸铁石,“啪”的一吸就关紧了。盒子宽大且厚,里面可以分门别类,附有直尺、三角板、铅笔、转笔刀、“英雄”牌钢笔。塑料文具盒、转笔刀和“英雄”牌钢笔都是 品,都是成绩 的奖品,都是梅丽自己不舍得花钱买的。
梅丽 次意识到自己上课走神是在小学五年级快毕业的时候,老师说她听得很认真,其实她是直勾勾看着老师,脑子里想的却是放学后回家先去拔猪菜,猪吃了不花钱的野菜,可以省粮食;多拔猪菜,猪多吃,多长肉,多卖钱;猪多吃野菜多拉粪,为生产队攒一圈猪粪还挣工分呢。拔完猪菜回家再做饭,即便天黑了,可以点着小火油灯吃饭,反正吃不到鼻子里去。
梅丽 次注意到自己的手指骨节粗大了!那是农户家家在自家院子里打井之前的一个冬天,很冷的一个周末,梅丽找出一大堆要洗的衣服,先烧了温水,在家洗差不多了,再到平塘去摆洗干净。冷风嗖嗖刮着,洗好的衣服放在一边竟然冻硬了!梅丽坚持洗完,搓着几乎没感觉的手,瞪大了眼睛!骨节像伯母的一样!很难看!套上手套,没暖过来刚恢复知觉的手很疼,心也很疼,怨自己命不好(村里人不论劝慰梅丽干什么总有“谁叫咱命不好呢”这句话),更疼梅花,自己不干让梅花去干?
此后梅丽经常将两手伸开放到眼前,看一看,再将两个食指并到一起,看着右手食指比左手食指更粗大,心知是缩不回去了,牺牲自己一个吧,让梅花更幸福一些。梅兰应该是不用遭这些罪了,梅丽替梅兰感到高兴,多亏母亲当年把梅兰送走,母亲是为梅兰谋得了一条幸福之路。
梅丽很怀念人生中这段时光,虽然苦了累了,手指粗大了变丑了,但自己在伯母的呵护下,啥都能干了,啥都没耽误,遇到事情找伯母,或者伯母主动来帮梅丽。
母亲去世后不久,本就条件不好的伯父家雪上加霜,在生产队里一个整劳力一天才挣几分钱几毛钱的时候,堂姐梅玲先天性心脏病,如果到上海去做手术需要三千多块钱!背着伯母和梅玲,在梅丽家小火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召开的家庭扩大会议上,众位自家长辈都劝伯父放弃,两个儿子也要攒钱盖房子娶媳妇的。
伯父哭了,说宁可两个儿子打光棍也要救女儿!打光棍风险陡增的堂哥堂弟也没有反对。堂姐自然花了天文数字的钱,伯父家自然欠下了天文数字的饥荒。
美丽的堂姐从上海治病回来,依旧浮肿的脸上带着笑容,送给梅丽梅花当地见不到的漂亮围脖。
刚恢复高考的时候,堂哥热血沸腾,竟然借齐了一套教材,天天晚上点着小 灯学习,真的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无奈“开门办学种试验田”的基础,又找不着老师教,没有理解,不知重点,自己拼命瞎学。还好识字,闭着眼睛死记硬背,梅丽干着急帮不上忙,那时她才上小学五年级呢。结果堂哥只能是上大学梦破碎,继续“扎根农村”。
穷则思变,堂哥带着当地猪肉、花生豆等农产品冒着“投机倒把”的风险偷偷跑去大连,希望赚几个钱。运气不好,经验不足,被市场监管之类的部门逮着,东西收缴,给了“地板折扣”的钱,堂哥回来了,耷拉着脑袋如同大病一场。休养生息几天后,总结经验,背着大包提着小包又去坐车、坐船。买最差的客货混装船票,人挤人的船舱,坐着还必须睡觉,因为天亮下船踏上大连的土地,必须时刻瞪大两只眼睛躲避着监管人员。赚钱了回来给梅丽带了棉背心,给梅花带回来了可以当帽子用的套脖。
梅丽读初三了,全公社选拔了两个班,集中在公社高中重点培养,梅丽要离开自己村的联中,要住宿。堂哥和堂姐没经历过正儿八经的学习,没有经验可借鉴的伯母竟然知道梅丽上学需要什么,主动帮梅丽缝了蚊帐和草褥子。草褥子皮是棉白布缝成六尺长、一个面宽的大袋子,里面装上玉米皮。伯母给准备的东西都是最基本的,但在梅丽的心里,这些都是世上最珍贵的,梅丽从心底里感激伯母。
离家了,梅丽不能两不误了,担心父亲,担心梅花,梅丽很少笑了。今天谁做饭了?父亲会发馒头吗?猪和鸡喂了吗?梅花去拔猪菜了吗?梅花学习好吗……今天这个同学的妈妈特意来看孩子,捎了一大堆好吃的,明天那个同学的爸爸来赶集,顺便来看看令自己骄傲的孩子,和老师沟通一番。看着同学吃着母亲烙的棋子块,说着母亲父亲的好,梅丽的自卑感跃上了一个新台阶。
本就有生活压力、上课已经走神的梅丽很快就睡眠严重不好,常常下半夜还睡不着。梅丽人生中的一段急下坡路不是从母亲去世开始的,而是母亲去世三年后梅丽要离家上学开始的。梅丽知道了“神经衰弱”一词,更加愁苦,更加封闭自己,被动地开启了免打扰模式。学习退了一小步,能怎么办?只能咬牙坚持,每月两块九的菜金,早晚咸菜,中午各式汤菜,天凉了梅丽就不订,每周回家一次,跟头把式做家务,还要做一些咸菜装在罐头瓶里带到学校。
多少年后梅丽打开记忆的硬盘,发现“初三”、“高一”、“高二”文件夹都在,只是文件夹内缺失了好多文件。记忆力很好的梅丽能记得上学前街上的标语,记得小学时考试的一道题,记得初一、初二时写过的作文,却不记得初三自己在一班还是二班,教室在东边还是西边,自己班里都有谁。两年的高中生活就更夸张了,毕业多少年后同桌要给她唱“同桌的你”,梅丽先疑问后无奈地笑:“我们是同桌?”匪夷所思的事情,解释不清了,千真万确对天起誓,是真不记得了。
记得的是,重点高中重点班的同学们都是尖子不说,人人都在如饥似渴地学习,梅丽却控制不住自己要想什么,不想什么。上课的时候,经常任老师讲得天花乱坠,梅丽却听不进一个字,她在干什么?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是编剧兼导演,脑海是舞台,快节奏地演绎着一幕幕忧伤或宣泄为主题的短剧或长剧,配合着或泪流满面或咬牙切齿,生怕被老师同学们发现。
曾经在宿舍里躺了一个月,一节课都没上。黑夜是安静的,同学们做着甜蜜的梦,梅丽的脑袋僵硬麻木如一盆浆糊,可思维却是异常活跃的,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成宿成宿的睡不着;太阳总是新的,同学们意气风发走进教室,可梅丽总是在重复昨天的头昏脑涨,要看书却什么都看不进去,梅丽害怕见到老师和同学,害怕走进教室。
医院,神经衰弱、贫血、过敏性鼻炎、手指末梢神经炎。和继母一块来的父亲只给买了一次的药,但是送了二十个鸡蛋给他认识的伙房师傅,拜托人家每天给梅丽煮一个鸡蛋,同时还带了一包生的花生豆,让梅丽放在宿舍里每天吃一把,补血。梅丽没有休学,学习成绩不能说是自由落体,也 是一溜滑坡,高一结束梅丽在班里48名同学中排第45名。梅丽哭了,默默地哭。
高二梅丽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暗下决心,逼着自己学,依然睡不好,依然听不进去,梅丽自己看自己学!自习课曾经问老师一道题,就不说老师那看着梅丽的眼神了:“你别的都会了?”梅丽默默坐下了,自己看吧。梅丽坚持着,出乎意料地通过了高考前的选拔赛,获得了参加高考的资格。之后的梅丽更加努力,跟不上班级的进度,就自己看书,一点一滴地学,举一反三。梅丽明白不逼自己,是一点也学不进去还头昏脑涨,逼了自己,依然头昏脑涨,但有收获,收获不小。
(未完待续)
绿草青青